

20世纪末,伴随着后现代史学对科学实证研究的挑战,传说与历史二元对立的关系遭到质疑。一种把传说视为与历史同等意义的“历史记忆”,并强调在思想史意义上进行解读的方法风靡一时。正是在这一研究思路的推动下,历史学界不断出现一些从传说出发研究历史的成功个案。比如顾颉刚对孟姜女传说的研究,发现了层累地制造古史,顾诚对沈万三故事的研究以及陈学霖对北京建城传说和“八月十五杀鞑子”传说的研究等。
移民传说,是指“在广泛的地方居民之中,其祖先原本是从同一个地方迁移过来的传说”,又称之为“祖先同乡传说”。在移民传说的研究方面,也有许多佳作问世,如罗香林关于宁化石壁村、陈乐素关于南雄珠玑巷、赵世瑜关于山西洪洞大槐树的研究,葛剑雄、曹树基关于孝感乡问题的探讨,刘志伟关于珠江三角洲移民传说的解读,以及日本学者牧野巽、濑川昌久、井上彻关于移民传说的著述等等。
在今川、渝地区居民中,广泛地流传着祖先来自于湖广麻城孝感乡的传说。对于这一现象,以往的成果较多偏重于从建置沿革和移民历史作探讨,而从移民传说出发在思想史意义上进行解读则较为少见。本文以“麻城孝感乡”现象作为个案,主旨不在于对传说本身的真伪进行评说,而在于解析其“如何”真伪和“为何”真伪,以便从中探讨移民传说的形成过程,进而厘清不同时期、不同来源的祖先记忆在其中的地位与作用。
一、官方历史记忆
今天川、渝地区许多民众宣称自己的根在麻城孝感乡,其所依据的大多是来自祖传的口述史料或者家谱。毫无疑问,这些也是记忆过去的一种方式,它和历史没有本质的区别。不过,孝感乡之与四川挂钩,则是见诸于官修史书的。
据《元史兵志》载:“国初,用兵征讨,遇坚城大敌,则必屯田以守之。海内既一,于是内而各卫,外而行省,皆立屯田,以资军饷……大抵……和林、陕西、四川等地,则因地之宜而肇为之,亦未尝遗其利焉。”在《元史》备列的四川行省所辖29处“军民屯田”中,有两处提到“孝感乡”:其一为“五路万户府军屯:置立于成都路崇庆州之大栅镇孝感乡及灌州青城县之怀仁乡,为尸1161名,为田203顷17亩”其二为“兴元金州等处万户府军屯:置立于崇庆州晋(源)[原]孝感乡,为户344名,为田56顷”。
这两条关于孝感乡的文字,均来源于元 朝中期所修之《经世大典》,文字基本相同。史料所提及的“孝感乡”,坐落于“崇庆州之大栅镇”及晋原县。此处之“晋原”,即成都府崇庆州所辖之晋原县(今崇州市崇阳镇)。此处之“大栅镇“,隶晋原县,明称三郎镇(原崇庆县和平乡驻地,今崇州市三郎镇)。另据新编《崇庆县志》载,今崇州市西北有街子镇,明属孝感乡、清泉乡。由此推知,经《元史》、《经世大典》载录的这个“孝感乡”,其辖境范围大致是:从今崇州市境南部一直延伸至县境西北的街子镇与三郎镇之间,相当于今崇州市西河及其支流味江河与五里河的一带地方。
一般意义上讲,一个地方凡有以“孝”命名的地名,往往与本地出了感天动地的“孝行”故事有关。例如四川德阳西北四十里有一个镇,在东汉时出了个大孝子姜诗,所以到了北宋,“镇遂号孝泉”。崇庆境内的“孝感乡”是否与此类似呢?今查崇庆古今历史,完全找不出这样的故事;而且,“孝感乡”的建置,始现于元代,在明代还存在了一段时间,但到清朝以后从此消失了。因此,我们大胆推测,孝感乡的得名,可能不是源自于本土的孝行故事,而是与外来的屯田民有关。
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宋元战争之后,到了元初,四川人口大量锐减,致使全川各地“古户”、“旧族”、“土著”几乎灭绝,“土著之姓十亡七八” 。鉴于四川地广人稀、生产亟待恢复,至元于一年(1274年),元世祖遂命“西蜀四川经略使起立屯田”。至元二十一年(1284年),夔路万户府从四川行省议,“除沿边重地,分军镇守,余军一万人,命于成都诸处择膏腴地,立屯开耕”。可见,这些军屯设立的时间,大致在至元十三年(1279年) 元朝灭宋、统一全国前后。据统计,元朝这一时期在四川共设置了29处军民屯田,其中有民屯9处,军屯20处。当时的民屯分散到四川各地,而军屯则主要集中在元代的崇庆州、灌州以及成都府温江县。在20处军屯中,崇庆一州就集中了9处,其在元代四川军屯中的重要地位,由此可见一斑。
从事军屯的士卒,多由各万户府在本管军人中抽调。这20处军屯分别由镇戍四川的军队——13个万户府,以及两个专门从省外征调而来的军事机构措置。由于13万户府均是镇戎四川的军队,因此,屯田军大多来自于本省驻地。只有兴元金州万户府和五路万户府,不属于四川镇戍系统。上文提到的有孝感乡建置的屯田,就由这两个军事机构措置的。这两个军事机构之被调遣到崇庆州屯田,绝非偶然。
兴元(今陕西汉中)金州(今陕西安康)万户府驻军于陕南。忽必烈即位前,曾大力在陕西境内提倡发展农业,陕南一带军民屯田事业因此得以开展,从而取得“汉中之田,辟已十八”的成效。当地的种田户多隶军籍,因此而成为屯田专业户。忽必烈即位后,曾诏命陕西“凤翔府种田户隶平阳军籍”,命其“毋令出征,务耕屯以给军饷”。由此推知,驻军陕南的兴元金州万户府也同样招有种田户隶从军籍。它之被征调到成都平原来从事屯田,可能与它在陕南招募屯田户卓有成效有关。
五路万户府长期在河南、两淮一带屯田,其前身是蒙古灭金过程中的“汉军三万户”之一,统帅是河北真定土豪史天泽。忽必烈即位后,史天泽担任河南路宣抚使兼江淮诸翼军马经略使,“屯田唐、邓、申、裕、嵩、汝、蔡、息、毫、颍诸州”。五路万户府屯田的淮河流域,自曹魏以来,一直是封建政府重要的屯田区域。到了元代,两淮屯田规模之大、组织之严密,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时期,成效尤为突出。故《元史》称,“国家经费,粮储为急,今屯田之利,无过江淮”。元朝设立的屯田提举司,大多集中在两淮地区。值得注意的是,其中就有一个蕲(今湖北蕲春)、黄(今湖北黄冈)提举司。在元代,麻城县不仅与蕲州路相邻,而且正属于河南江北行中书省黄州路管辖。由此可以推测,麻城县也是属于元代屯田事业发达、屯田人户集中的地区之一。
既然麻城县是元初重点屯田地区,因此,当兴元金州万户府、五路万府户奉命到成都平原设立屯田时,很容易就近调集到军户;或者招募到种田户,由民籍转入军籍。从事屯田的在营士卒,按照军事编制,如以千户、百户等组织加以管理。根据《元史兵志》提供的资料,由这两个万户府抽调来到崇庆州的屯田军士,人数众多,共有1505人,占成都平原军屯人数7524人的20%;所开垦田地共259顷17亩,占总开垦田地1593顷17亩的16.26%。如果这些军户都是来自孝感乡籍,如果每一户以二至三丁计算,则迁移至崇庆的军人及跟随而来的余丁家眷,军民人等总数共有五六千人之多。这在当时崇庆州别无土著存在的条件下,一下子聚居了如此众多的来自同一外省籍的军民,为了安置他们的生活,不致发生变故,很有必要设立一个特别行政单位加以管理。这种情形,在元朝统治的晚期就曾经出现过。如元顺帝至元四年(1338年),根据监察御史报告:在宋末荣州(今属自贡市)废弃80多年之后,“近年雍、梁、淮甸人民,见彼中田畴广阔,开垦成业者,凡二十余万户”。来此地聚居的“襄、汉流民”,“至数千户,私开井盐,自相部署,往往劫徒,杀巡卒”。为了适应“流户日增”的形势,元顺帝同意“设官府以抚定之”,诏即其地置绍熙军民宣抚司。以此反推,在崇庆州屯田聚居点上设立一个行政机构,用以管理来自于麻城众多的军士和余丁家眷,并用麻城县下的“孝感乡”来作为命名,也属顺理成章的事。虽然在元代没有文献材料证实这个“孝感乡”就属于麻城县,但在明代的墓志中,则出现了许多关于“湖广麻城县孝感乡”的提法,由此证明这个“孝感乡”并非来自其他地区,而是“湖广麻城县”下的一个辖乡。
近年来,在成都出土的碑刻中,有许多反 映元代楚地家族迁居成都周边县区的事例,从中也可以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。例如,在都江堰市青城山镇坪乐村,出土了两方嘉靖年间的买地券,券文上明确记载“买地亡人”僧宗顺、相贵,均系“崇庆州孝感乡火烧坡”人。这表明,这个因元代军屯而设置的孝感乡至明代后期还依然保存着。2001年,在成都崇州市崇阳镇石羊村六组出土了一通明代嘉靖年间的《万本墓志铭》,该墓志铭文载:万本的曾祖讳元亮。“世为麻城县孝感乡人,本刘姓,在元为屯田万户。□(患)兵乱。移家蜀之永川。寻徙大邑,复迁崇庆,垦田胁屋家焉”。碑文证实,麻城县孝感乡确曾是一个出产屯田世家的地方。根据碑文记载,家住麻城县孝感乡的刘氏家族,其祖先就是一个“屯田万户”。或许有附会之嫌,但专事屯田则较合常理。碑文称元末其祖先因兵乱从湖广麻城县孝感乡逃往四川,最终落户崇庆州,此时距元初在崇庆州设立军屯的时间,不过60年,事隔3代人左右。按理说,当时崇庆州的孝感乡的建置依然存在。不知这个屯田世家的后裔,是有意到孝感乡投亲靠友,还是冥冥中循着当年先辈的足迹,又来到故地来从事垦殖活动。
总之,不管怎样,官方史料终究为我们追溯孝感乡在四川的起源提供了依据。可以说,元代官方史料中无意保存下来的屯田记录,为四川地区与孝感乡有关的起源最早的历史记忆,它不失为“麻城孝感乡”移民传说的雏形。
二、社会名流记忆
如果说透过元初崇庆州孝感乡的建置,掲示的仅仅是军屯人口的迁移活动现象,那么,经过元末明初以来一系列大规模的迁移活动之后,麻城孝感乡人就正式以定居者的身份在四川登场亮相了。
根据移民史的研究,元末明初以来湖广人的迁川活动,不仅次数频繁,而且规模大、人数多。正是在这种移民背景之下,到了明代,在四川各地出现了许多麻城孝感乡的后裔。由于洪武年间湖广地区迁川的主体,大多是下层民众,他们的移民活动不被官方所重视,因此官方文献缺载,以至长期以来,在四川失落了一个明初洪武大移民时代。而明代文人所撰写的墓志铭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,它有助于窥知明代人是如何来追忆祖先这段历史的。
在清嘉庆《四川通志》之中,收录了明代文化人为麻城孝感乡后裔的墓主撰写的、埋葬于四川各地的墓志铭七例,兹摘录如下:
(1)程大猷墓,在江津县治青龙山。明人程源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猷,宇允轩,其先河南人。宋南渡,家徽州,复自徽迁楚之麻城孝感乡。徐寿辉兵起,始祖程、辛二府君,避乱人蜀,寓渝之巴县双溪蛮洞口,又自巴迁津邑。”卒于万历壬子(四十年,1613年)。
(2)张佳(允)[胤]墓,在铜梁县县西凤凰山。明人王世贞撰写的墓志铭曰“公张姓,楚之孝感人。其先有天性者,避元季兵乱,窜于蜀,深入泸之铜梁系籍焉。”卒于万历丁亥(十五年,1587年)。
(3)侯文才墓,在营山县东十里观音桥。明人吴羽英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公讳文才,其先宝三公,楚孝感人也。元末宦于蜀,遂家营焉。葬于崇祯丁丑(十年,1637年)。
(4)吴方泉墓,在荣县治天池山麓东南潼滩西岸。明人熊过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吴初自孝感来者,曰判官必秀,故元时判泸州,卒,遂葬焉。子海蟾,泝江自泸徙宜宾。子潮鉴籍为盐官,丁口煮盐贡井,因往来家焉。贡井隶荣,而畛于富顺,于是吴氏占三籍矣。”葬于嘉靖庚申(三十九年,1560年)。
(5)杨大荣墓,在丰都县龙亭山。明人王鏊撰写的墓记曰:“杨世家孝感,有讳德言者,仕元为万户统军,莅蜀,家忠州之丰都,至于君五世矣。葬于宏治八年(1495年)。
(6)杨朝墓,在垫江县南十里杨家庄。明人卞邦谟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先生讳朝,字国宾,莲石别号也。其先湖广孝感人。谱逸无考。葬于嘉靖庚申(三十九年,1560年)。
(7)杨宗震墓,在垫江县金安山。明人曹汴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公讳宗震,宇仲起,崑州是其别号也。其世籍传自楚孝感,来居垫邑。”卒于隆庆已已(三年,1569年)。
除收录于地方志上的墓志外,近年来,在成都市还出土了两通墓碑,墓主的祖籍均来自麻城孝感:
(8)万本墓,在崇州市崇阳镇石羊村六组。明人陈嵩撰写的墓志铭曰:“公讳本,字宗道,号南峨山人。曾祖讳元亮,世为湖广麻城县孝感乡人。本刘姓,在元为屯田万户。□(患)兵乱。移家蜀之永川,寻徙大邑,复迁崇庆,垦田胁屋家焉。”葬于宏治十七年 (1504 年)。
(9)张佐墓,在金堂县万安乡。赵贞吉墓志铭曰:“公讳佐,字文衡,姓张氏,其藉先系湖广麻城县孝感乡,后属于西川成都金堂县万安乡里人。”葬于隆庆五年(1571年)。
此外,明人撰写的有关麻城孝感乡的墓志,有些还保存在作者的文集中。为分析方便,党将以上九例墓志铭简化为下表:
首先,此表告诉我们,麻城孝感乡在明 代四川社会具有较高的认同度。通过对墓主卒 年和下葬年代推知,上述墓志铭写作的时代, 最早在宏治年间(例5、例8),最迟在崇祯十年(例3)。撰写于嘉靖以后的共七例(除5、8 两例外),约占墓志总数的77.7%。从立碑最早的宏治年间看,上距成化八年(1472年)撤并麻城孝感乡,在二十年之间,不过一代人的事情,因此,其对孝感乡祖籍的记忆应该是准确无误的,怀疑孝感乡在历史上的存在是毫无历史依据的。在撤并孝感乡之后的一段时间内,人们仍称自己祖先来自孝感乡,或许源自惯性,是可以理解的。但到最晚下葬的为崇祯十年(1637年),上距成化八年(1472年)已有165年,早就超过六七代人了。这时人们仍还称自己祖籍为孝感乡,除了传承世代习惯称呼外,可能还含有后代子孙对于孝感乡的心理认同?由于到了明代晚期,单凭记忆己难说清家世,于是,在人们认同的方式上,除了继续使用“其先”、“世为”孝感乡人这样的表达方式外,值得注意的是,有的墓志铭开始使用“其世籍传自楚孝感”(例7);还有使用“谱逸无考”(例6)的字句。这表明到了明代晚期,有的家族在宣称麻城孝感乡为祖籍时,已经开始依靠传闻追述家族历史了。
其次,麻城孝感乡在明代后期已成为四 川社会一个值得炫耀的文化象征符号。上述 墓志的作者,多为明代社会中名望较高的政 要或文化人,如:赵贞吉为赐进士第翰林检 讨、文渊阁大学士、宰相、“蜀中四大家”之 一;熊过为进士、官至礼部祠祭司郎中、为“嘉 靖八才子”之一、“西蜀四大家”之一;王世 贞为著名文学家、史学家;程源为徽派著名 篆刻家,王鏊为文渊阁大学士、著名书法家; 曹汴为翰林庶吉士、云南巡抚、江西巡抚; 陈嵩为进士、中宪大夫、进亚中大夫、云南 提刑按察司副使等等。这些作者皆名重一时, 素为当朝所仰慕。由于受托于“公私之谊”, 他们应允撰写墓志。这一举动一方面反映出 作者对墓主的尊重与追悼,同时,另一方面 也说明,身为麻城孝感乡后裔的墓主,生前 在社会上的地位不低。
再从墓主家族的显望身份看,上述九例 墓志在追述祖先的身世如何为官为宦时,或 许有附会之嫌,但在叙述他们的后裔,即墓 主生前的履历,官职、地位时,却是不会掺 假的。在九个例子中,这些来自麻城孝感乡 的家族,属于平庸无能、默默无闻、“隐德 弗耀”的只是个别。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居于 社会的显要地位,如江津程大猷,举明经, 授顺天府通州,所著甚多。其家族“世居五岔,代有显者”。程氏家族至明末为“江州望族,其支庶繁衍,万人有奇”。铜梁张佳胤,嘉靖进士,有文武才,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。墓主去世时,有五子、十孙男、十孙女。其长子叔琦官锦衣指挥佥事,二子叔佩官南京左军都督府经历。丰都杨大荣,天顺丁丑进士。“丰都故无举进士者,君始自出一家”;“子孙多,且有立”。如此等等,不一而足。这表明,早在明代中后期,在四川的麻城孝感乡后裔家族,早已经是人才辈出,人文荟萃,颇多世家望族,他们无形中提高于麻城孝感乡在四川的地望和声誉,使之成为四川社会一个值得炫耀和获得社会认同的文化象征符号。
最后,麻城孝感乡已经得到四川社会的 普遍认同,麻城孝感乡移民传说到了明代后 期已经成立。上述坟墓分布于川东、川中和 川西地区,遍及四川各地。这表明经过元明 以来的移民活动,来自麻城孝感乡的人口, 不仅在社会声望上,已经在地理空间分布上 占据优势地位。正因为如此,所以到了明代 后期,麻城孝感乡已经成为官方记忆和民间 记忆的聚焦点。例如,据四川总督朱燮元记述,天启六年(1626年),当成都城被来自永宁(今四川叙永一带)的著崇明叛军围困102天时,成都市的居民告诉他说,“成都自古不守,不见元人(即原住居民)”,“今生齿皆黄陂孝感人”。这里的“黄陂”疑为“黄州”之误,明代黄陂县隶属于黄州府(今湖北黄冈)。按理说,在元末明初的移民活动中,由于明玉珍占据重庆建立政权,麻城孝感乡人主要移居范围,主要集中在川东、川南一带,川西地区数量应该是十分有限的。但是到了明末,居然连成都城的居民都称自己是孝感乡人,由此可以证明孝感乡在明代后期的四川民间获得了较高的认同度。而另一方面,到了明代后期,连官方也认同孝感乡民在四川移民活动中的地位与贡献。最典型的例子是,崇祯年间泸州分巡佥事吴登启在《招民榜示文》中,公开称“各郡流寓泸民知悉……迨我国初,亦移麻城孝感之民,以实富、荣二邑。今固不能移外籍之民于江阳,亦安得空江阳而游尔民于外籍”来自于官方、民间和社会的记忆都一致认同麻城孝感乡,这标志着到了明代后期,有关麻城孝感乡的移民传说已经基本成立,并且在全川范围内得到初步的传播。
三、民间传承记忆
明清更替之际,四川遭受兵火战乱与自然灾害交相夹击,整个社会又经历了一场空前的大浩劫。在明末战火中,承载民间社会记忆的族谱散佚,宗族世系混乱。以至到了清初,新、老湖广人都面临着一个如何重构社会记忆的问题。清代至民国年间的族谱,在解释祖先迁川来历、建构自己祖先记忆上,向来有“避祸入川”、“随军入蜀”、“奉旨填川”、宦迹留川、贸易来川等多种说法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临近现当代,在口碑资料和新编修的家谱中,被挖掘出来的“老谱”资料也就越来越多,有关祖先来历的传说故事内容因此大大地丰满起来。这样,民间传承在历史记忆的过程中,便不可避免地会粘合许多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进去。以下试举三种手法加以分析:
其一是通过细节刻画,渲染迁移过程,增加故事的感染力。
最典型的事例,莫过于围绕祖先迁川过程中有关盐蛋的故事细节来展开。四川著名作家艾芜原本姓汤,1948年在重庆凭记忆撰写自传性小说《我的幼年时代》,用十分细腻的笔墨,描写其祖先上川经历:“(汤姓)这位第一个到四川的祖先,原是生长在湖北麻城孝感乡的。读过书,却以种田为主要职业。但他失掉了土地,不能生活了,便强抑着悲哀,怀抱着雄图,带着妻子儿女,远离了自己家乡和族人,来到战乱之后人烟绝迹的四川西部。路程自然是经过襄汉流域,沿着大江,穿过三峡,再到成都;一路上听过巫峡的猿啼,淋过巴山的夜雨,迷过嘉陵江的大雾,跋涉在岷沱流域,破庙的屋檐下躲过许多风霜,大树底下度过不少凄凉的夜晚。沿途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,同时也缺乏盐,一块泡得很久业已黄白不分的盐蛋,每顿饭取出来,拿筷子尖沾点咸味尝尝,就这么样一块盐蛋在路上吃了一个多月。从这个盐蛋的传说可以看出这家姓汤的移民,路上是遭着怎样的艰辛和痛苦。’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;艾芜见到《汤氏族谱》后,才承认自己先祖来自湘西洞口,而不是麻城。
其二通过典型聚焦,深化避祸主题,增加故事的传奇色彩。
以往的祖先记忆也讲避乱逃难,但多源自平民百姓躲避兵燹的潮流,因而结局大同小异,平淡无奇,不足称道。而民国以来根据老谱挖掘的内容,则大大突破了这一时空局限,许多家族在追忆祖先的避祸经历时,开始在事件、人物的个性化、典型化上下工夫,努力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与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,来增加故事传奇色彩和感人效果。以下两个家族的祖先记忆有一个共同特点,即都是因躲避明朝迫害,埋名隐姓外逃至川东,最后受到朝廷封赠的故事。
长寿县狮子滩(袁家滩)《袁氏族谱》记载了其祖先为明玉珍的部将,在明夏政权覆灭后,如何从重庆掘地道出逃,改易姓名,躲避明朝政府镇压,在明初被朝廷招安的故事。族谱说,“我祖本姓杨氏,号安珠,原为宋都统元帅”。1357年“同姨兄明玉珍由楚入川”,1371年,夏亡。“我祖安珠次妻所生子杨宗、次子杨剑战死。安珠正妻徐氏及子杨荣、杨昭困在城内,外无援兵、内无粮草,只得宰牛马为食,设计在九门(朝天门、东水门、太平门、储奇门、金紫门、南纪门、千厮门、临江门、通远门)以羊蹄击鼓,饿马摇铃御敌,仍无济于事。于是掘浮图关地道而逃’朝廷“乃绘图严缉”,杨荣遂更名甘玉珍落业邻水,杨昭易姓名为袁自伦,落业于铁江河西岸石版坻。接着,族谱还记述了杨昭“招兵买马,积草屯粮,以图恢复大夏”的故事。根据族谱记述,为了剿灭杨昭领导这支明夏余部,朱元璋曾遣“健将殷国公”以兵相拒,经过“往复数十战”,“互有胜负”。最后,明朝不得不派人招安,“传谕:敕赐安珠之孙袁景祥为子孙世袭万户侯。圣上亲笔书写中堂三十四字为凭。”至今袁氏宗祠中堂还保存有“圣上”书写的这34字对联,“侯爵烈先朝创西蜀镇东渝培植千年国脉;熏猷答当宁捷秋围魁春榜流传百代书香”云云。
丰都包鸾区《周氏族谱》追述了贯籍湖广麻城孝感乡的先祖,在永乐袭位后,因躲避朝廷迫害,改名换姓,隐居四川的传奇经历。该族谱记叙说:“明初靖难兵起,志士死亡相继,其子孙易姓名逃匿远窜者,不可胜数”,“(我祖)是修公官礼部侍郎,坐方孝儒之党,尽节”。其子侄三人“入蜀省涪陵,隐姓伏”。其中,伏一郎居白里鹤游坪,伏二郎居小江白志,伏三郎居云里相公堡,后迁麻堆坝。“三祖隐姓二十余年,洪熙元年(1425年),大赦建文事,诏赠死节诸臣,恩荫指挥。’
其三是通过场景置换,模糊事件的时代感,增强民间文学的口头传诵效果。
在四川各地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,许多民众在追忆自己祖先来源时,往往以如下模式叙事:听老人说,当初,张献忠(或称八大王),“剿四川”,杀得鸡犬不留。“湖广填四川”时,我祖从麻城孝感乡出发,被捆绑上路,途中拉屎拉尿,都要请求松绑,于是这才有了 “解手”一词的起源。又称到了四川后,遍地荒无人烟,我祖因此地插占为业,在这里繁衍后代。这种叙事方式,在社区网络上经常可以见到。例如,有一位网友写道:“我老家是四川富顺县的。我们家的家谱上也记载是‘湖广填四川’的时候从湖北孝感搬过来的,并且那个关于捆绑痕迹的传说我还是今年春节才听我妈说起,他还特地看了看我的胳膊,还真有。想不到在这儿还遇到两个老乡。”上述叙事中的张献忠“剿四川”、“湖广填四川”、“解手”、“插占”,都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发生的事件,其历史场景需要认真区分,不可一概而论。而民间记忆则管不了这么多,为了增加故事的叙事效果,往往把不同历史场景下的事件通通粘合到一起,集中于一个又一个家族的迁移故事之中。于是,这就出现了时代特征被模糊,活动场景被颠倒置换的现象。
通过上述分析可见,清代以来直至民国年间,民间有关麻城孝感乡的祖先回忆,较之于明代,不仅显得内容更加丰富,而且表现形式更加多样。这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,后代关于移民祖先传说所迭加的成分也就越多。顾颉刚先生有关古史是经后人层累造成的精辟论断,在麻城孝感乡移民传说形成过程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。
四、结语
通过对“麻城孝感乡”移民传说形成过 程的剖析,可以看出,广泛流传于川渝地区的这一传说,虽然出自民间,但它的来源却是有多种渠道的,其在传说形成的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也是各不相同的。
首先,官方历史的记忆,为传说的形成提供了一定的历史依据。
任何传说都是有一定历史依据的。上文提到《袁氏族谱》记载,明玉珍部将在大夏政权覆灭后,从重庆城外逃继续从事“恢复大夏”、最后被招安收编的故事,富有传奇色彩。其经历不见于《明史》,也不见私家野史《明氏实录》,更为其他地方文献所罕闻。但在《明实录》中却保留了多条关于明朝遣将“收集明氏故将”的史料。如洪武五年(1372年)十二月辛已,“兵部主事彭恭,泸州守备[御]彭万里,收集四川明氏旧校卒二千六百六十人为军”。洪武十年(1377年)八月丁卯,“遣神策卫镇抚余忠往四川招集明氏故将丁氏校卒”。洪武十一年(1379年)二月甲子,“命四川都指挥使司收集明氏故将校为兵,凡六千五百余人”。显然,在如此确凿的历史史实面前,再去对《袁氏族谱》传承的记忆进行真伪考辨,已不是最重要的了。重要的是,它使我们看到了来自官方的记忆,为民间记忆提供了构建的历史依据和自由发挥的空间。
其次,社会名流的记忆,为传说的定型和保存奠定了基础。
在民间记忆的传承过程中,历史犹如一支“无形的手”在对各种各样的传说进行“选择”。史学大师钱穆曾经指出,古史既经后人层累地造成,也经后人层累地遗失而淘汰。在元、明湖广大移民的过程中,从楚地迁川的人户以数十万计,究其原籍地,何止千百个。为什么最后只有一个麻城孝感乡成为“幸运儿”,得以被当做“集体记忆”传承下来,而其他原籍地则难以保留呢?这显然是经过历史筛选淘汰的结果。而谁有这个能力来操弄这一选择?首先当然是享有崇高社会地位的文化名人。而谁又能请动他们出来选择操弄?首先当然是在地方社会经济中占居优势地位的望族。民间记忆的重要来源和载体是族谱,以及编修族谱的重要依据墓志。上述墓志铭大量撰写于嘉靖以后,这与明世宗嘉靖朝发生的“大礼议”改革有密切相关。嘉靖朝皇室宗庙制度改革后,放宽了对官民祭祖的规定,由此开了民间建立家庙、祠堂进行常祭的先河,这也就为民间修谱之风的普及与丧葬志墓风气的盛行提供了契机。正是在这种背景下,崛起于四川社会的麻城孝感乡望族,凭借其在地方上的实力地位,得以率先延请社会名流,并通过他们的如花妙笔,来建构自己的祖先记忆。而在明代社会中拥有话语优势的一批文化名流,欣然为之命笔撰写墓志,不仅使这些家族更有了炫耀于人前的资本,而且也为麻城孝感乡记忆的定型和保存奠定了基础。试想一下,如果不是他们这么卖力地鼓吹,其后麻城孝感乡传说能够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吗?
最后,民间记忆的传承,为传说的普及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。
经由官方历史和社会名流的记忆的保存选择,麻城孝感乡文化符号代代相传,深深地烙在了四川湖广人的历史记忆之中。但仅有文化符号,传说是记不住、传不下去的。这是因为,传说是形象思维的东西,它不是历史,它之能够传承下去,就在于它有血有肉、有声有色,形象生动。而为了做到这一切,它必须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从事再创作。由于明代后期许多姓氏对于始迁祖入川原因、经过早就开始模糊不清,因此,在经过明末清初的社会浩劫之后,当四川社会经济面临重新建设的同时,如何传承这种记忆便成了四川社会精神生活中亟待解决的问题。清代是家谱编修的兴盛阶段,修谱几乎成了中华民族一项全民性的文化活动。到了民国时期,民间修谱活动持续高涨。得此契机,不管是明代湖广土著居民的后裔,还是清代湖广移民的后裔,无不在这种形势下努力发掘新的史料。而编修者也根据史识的增长以及所处时代取材的需要,不断对始祖的迁川来历进行新的诠释和建构。在这一过程中,不可避免地会将一些新的内容增添进去。于是,一些充满虚幻传奇的故事情节,乃至于一些场景颠倒的附会,都可能派生出来。与此同时,保存记忆的书写方式,也由过去的语言温和,文字简约的墓志文体,扩展为一种带有更多自我渲染色彩的故事体裁。
因此,当我们今天再回过头来审视广泛流传于民间的“麻城孝感乡”移民传说的内容时可以看到,这一传说正是在官方史料、社会名流与民间传承的共同作用下,早在明代后期即已形成。今天人们所普遍流传的传说文本,大都是在清代至民国以来,不断被叠加起来的故事内容的基础之上演绎和传播的。
来源:麻城孝感乡文化公园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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