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四川戏剧,历史悠久。先秦有“斗牛”之戏,两汉有“巴渝戏”、唐代“蜀戏冠天下”,宋有“川杂剧”,明代有“川戏”……可谓完全与中国戏曲艺术之演变、发展相始终,而又具有四川之地方特色。明末清初“湖广填四川”以后,促进了川、楚戏剧的相互认同、借鉴与整合,促进了川剧艺术的空前繁荣与发展。民国十六年(1927)重印刻本《广安州新志》曰:
戏剧之风,繇来者远。汉曰乐人,唐曰教坊。较之巴觎歌舞,非正声矣!城乡庙观祝诞、集会,富贵大家科名、寿喜,凡开宴客,俗必以戏帖,曰“彩觞”焉。其出资本、戏衣者,曰“本家”。其管班中子弟,曰“班长”。歌台舞榭,簇錦斗新。俳优衣冠,当场戏仗。初请学宮封条签,唤曰“封箱”。券成交钱,质以袍铠,曰“订戏”。遍征妙伶,曰“聘脚色”。届日开台,曰“亮行头”。其色目,有生、旦、丑、净四名。其腔调,有丝弦、高舷二派。上午、下午,有正本戏。晚有夜戏。客上席时,有“垫台戏”。伶人进酒,又请客点戏,曰“喝酒戏”。高歌入云,长袖善舞。忽而悲欢离合,忽而争战怒骂。色艺俱佳者,一座尽倾。给以饮食、酒肉,奖以鞭爆、花红。众人喝彩,则有赏。服色违式,则有罚。终日丝管,斗胜出奇。顷刻之间,可致缠头百万。
民国十六年重刻的《广安州新志》,乃为宣统三年本。而此志,实为光绪三十三年修撰。对于有清一代四川戏剧的演唱声腔、剧种、戏班的组织管理、行头把子、角色行当、演唱习俗以及经济效益等等,都作了简明扼要的记载。唯广安所流行的“丝弦、高腔两派”云云,正与广安以湖广人占绝大多数的人口结构相吻合。丝弦,即川剧胡琴。高腔,即楚、蜀之间相互认同的清戏。这正是明末清初“湖广填四川”以后,促进了古老川戏的改革、创新和发展的一种新的艺术现象。或者说,是四川的“湖北麻城县孝感乡现象”之一。
一、“杨花柳曲四川腔”
梁山调,又称“良善调”其主奏乐器为 大筒子胡琴,故又称“大筒腔”。为湖北地方 戏曲剧种之一。主要流行于湖北长乐、钟祥、 荆门、京山等县。在随县、宜城、襄阳、枣阳、 宜都、姊归等地也有戏班演唱。
咸丰二年(1852)刻本湖北《长乐县志•风 俗》卷十二曰:
演戏多唱花柳曲戏。其音节出于 四川梁山县,又名“梁山调”
同书同卷,又有田泰斗的《竹枝词》云:“逐户灯光灿玉缸,新年气象俗敦庞。一夜元宵花鼓闹,杨花柳曲四川腔。”同治九年(1870) 刻本《长乐县志》,所载亦同。由此可知,湖北长乐县之戏曲“梁山调”乃源于四川梁山县的灯戏。灯戏的代表曲牌为[胖筒筒],正与其主奏乐器大筒子胡琴相吻合。
四川梁山县的[梁山调],何时传入湖北?最迟也应在清代嘉庆年间。因道光三十年(1850)湖北人叶调元在所撰《汉口竹枝词》中已有“庐棚试演梁山调,纱幌轻遮木偶场。听罢道情看戏法,百钱容易剩空襄。”
川东梁山灯戏的[梁山调],有两个异名:一为[胖筒筒],与湖北梁山调又称“大筒腔”正好一致。一为[圣谕调],与湖北梁山调又称“良善调”又相吻合。不仅是因为“良善”与“梁山”谐音,而且更深的内涵则是“圣渝”所宣扬的核心思想,正是“良善”二字。
湖北长乐县,即今五峰县。其区域范围,基本在鄂西,正好与川东梁山等县接壤。而在先秦、两汉时期,鄂西本届巴蜀之版图,其民众语言相通,民风民俗相似。故四川灯戏梁山调能为湖北人所吸纳,便合情合理,绝非偶然。此外,还有流行于鄂西恩施、利川、咸丰、宣恩、建始、来凤等地的湖北灯戏,也源于川东灯戏。其原因与长乐之梁山调的形成相同:一是川东与鄂西接壤,二是老百姓互有来往,三是语言语音相近,四是经济文化交流为常,五是川东人落户恩施者众,六是川东灯戏到鄂西频繁演唱。其本腔,仍然为[梁山调]。其主奏乐器,仍为大筒子胡琴,即“胖筒筒”也。
不过,也必须看到,湖北的梁山调和灯戏,并不就是原汁原味的四川梁山县的[梁山调]和川东灯戏的照搬、照演、照唱,而都是在与本地语言、语音相综合,并融入了本地的民歌、小曲和兄弟剧种的唱腔音乐元素以后,形成独立的地方戏曲剧种。可谓是:荆楚灯戏梁山调,源于四川非原貌。各有创新与发展,杨花柳曲合大道。
二、川剧高腔与“清戏”
川剧高腔,旧称“川调”又称“清戏”。乃为清代昆、高、胡、弹、灯“五腔共和”的川剧中最有特色之声腔。川调之名称,最早出现于明代。它是明代川戏的代表声腔。在明代,有“乐王”之誉的陈铎,连续写了散曲[朝天子•川戏]和[北耍孩儿•嘲川戏]等,对川戏进行嘲讽。从“一落腔强扭”、“攘动了妆南戏”、“一句蛮了一声呔,一句高了一句低”、“是个不南不北乔杂剧。一声唱聒的耳挣重敷演,一句话缠的头红不捅移”等描述而论,乃为所唱川调的艺术特色。
明代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卷六曰:
杨状元慎,才情盖世。所著有《洞天元记》、《陶情乐府》、《续陶情乐府》,流脍人口,而不为当家所许。盖杨本蜀人,故多川调,不甚谐南、北本腔也。
这证明四川人杨升庵的剧作和散曲创作,由于受了明代川戏、川调的影响,因而,与南北曲本腔不尽相合。
清代乾隆年间四川李调元的《雨村曲话》卷下曰:
王元美讥为蜀人多用川调,不谐南、北本腔,妄也!蜀何尝有川调之名?南北《九宮谱》、《中原音韵》,世所通行之谱,岂独吴人许用,而蜀人不许乎?各分町哇,互相攻击,且文人相轻,亦小人党习也。噫!是何腑肠?亦不容升庵出一头地也。亦褊之至失!
其实,王世贞之失者,不在于蜀人多用川调之论,而在于他是用宋元南北本腔作为标准,来评论升庵的戏与曲之创作。四川人用四川话、四川语音唱南北戏曲,偶有不谐,十分正常。这正是明代川戏的地方特色。杨升庵受其影响,丝毫不足为怪。
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新都杨氏乃是湖广移民。按明代李东阳《杨春神道碑》之记载:杨升庵之祖籍,乃是湖广之楚人。“上世本楚人,元季徙居成都之新都。”又明代赵贞吉之《杨文忠公墓祠碑》,则进一步明确其祖籍:“系出湖广之麻城,五世祖避乱入蜀。”作为有文献可征之四川第一个戏曲作家杨升庵,其祖籍,乃是湖北麻城无疑。他在其所著《异鱼图赞》卷一中说:“余尝谓天地乃一大戏场,尧舜为古今大净。千载而下,不得其解,皆矮人观场也。元儒南充范元隐有是说,而余推衍之。”
李调元否认四川有“川调”之名,在今天看来乃是顾此失彼之失误。因为川调在四川是客观存在的事实,它是将南北戏曲地方化之产物。也可以认为,它是四川人对南北曲的发展与创新。到了清代乾嘉以后,川调之名到处可见。
道光元年(1821)刻本湖南《辰溪县志•风俗》卷十六曰:
庆元宵,有采茶歌,及川调、贵调之属。
道光二十二年(1842)刻本贵州《松桃厅志》曰:
川调、楚调不一。各操土音歌咏。
以道光年间四川的川调己在湖南、贵州等省部分地区生根开花而论,明代之川调,绝不是子虚乌有,也并非王世贞的杜撰。而川调所操之土音,理所当然是“蜀音”,即四川方言土语无疑。
明末清初人屈大均在其所著《广东新语粵歌》卷十二中曰:
潮人以土音唱南、北曲者,曰潮州戏。
李调元在其所著《南越笔记》卷一中,虽未注明出处,但却一字不差地采用此说。因此,按此说法,四川人以土音唱南北曲,则理所当然地应称之为四川戏,简称则为川戏。
那么,川戏中的川调,究觉是什么戏曲腔调呢?
川调,就是川戏中的高腔,而在楚、蜀之间,谓之“清戏”。
李调元的《雨村剧话》卷上曰:
“弋腔”始弋阳,即今“高腔”。所唱皆南曲。又谓“秧腔”。“秧”即“弋”之转声。京谓“京腔”,粤俗谓之“高腔”,楚、蜀之间谓之“清戏”。向无曲谱,只沿土俗。以一人唱而众和之,亦有紧板慢板。王正祥谓“板皆有腔”。作《十二律京腔谱》十六卷,又有《宗北归音》四卷以正之。谓“高腔,即《乐记》一唱三叹,有遗风之意也。凡曲,藉乎丝竹者曰歌,一人发其声曰唱,众人成其声曰和。其声联络而杂于唱、和之间者曰叹,俗谓接应。叹,即今滚白也。曲本混淆,罕有定谱。所以后学愦愦,不知整曲、犯调者有之。于故定为十二律,以为唱法。亦窃拟正乐之各得其所云。”皆立论甚新,几欲家喻户晓。然欲以一人、一方之腔,使天下皆欲倚声而和之,亦必不得之数也。
李调元此论,虽有诸多不足。诸如“‘戈腔’,又谓‘秧腔’秧即‘弋’之转声”之类的错误概念。但有四点值得注意:一是弋阳腔所唱皆南曲。二是高腔的特点为:一唱众和,向无曲谱,只沿土俗。三是楚、蜀之间称高腔为清戏。四是欲以一人、一方之腔,妄图使天下皆倚声而和之,是根本不可能的。
明代袁小修在其所著《游居柿录》卷十中 记述他于万历四十三年(1615)在沙市观剧曰:
晚赴瀛洲、沅洲、文华、谦文、泰元诸王孙之饯。……时优伶二部间作:一为吴,一为楚调。吴演《幽闺》,楚演《金钗》。
汤显祖在明代万历三十七年(1609)所写《赠郢上弟子》诗曰:“年展高腔发柱歌,月明横泪向山河。从来郢上夸能手,今日琵琶饭甑多。”
由此可见,楚、蜀之间的清戏,在湖北,称为“楚调”和“湖北高腔”,在四川,则称为“川调”和“四川高腔”。因二者都是不用丝竹管弦伴奏的清唱,其所唱又并非只有南曲,而是南北兼有;再加上所使用的是本地土音,并渗入了本土流行之民歌、小调、俚曲之类,故二者均不属于江西弋阳腔的变种,而是各自独立的地方戏曲剧种。在湖北,至今犹有清戏剧种,即湖北高腔存在
明代汤显祖在其《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》中说:
江以西弋阳,其节以鼓,其调喧。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,变为乐平,为徽青阳。
弋阳腔是在宜黄县境内绝,或是在整个江西绝,或是在嘉靖年间发生了暂时的危机?因汤文不显,不敢妄断。但可以证明,在明代,弋阳腔又称为弋阳调。故可以认为,在明代,是四川之川调、湖北之楚调与江西之弋阳调三调并行,三角鼎立。它们各有各的腔调,各有各的艺术特色,各有各的观众群体。难怪明代楚人李兆先《绝句》诗(载清人廖元度编《楚风补》卷十八)其三曰:“秋来贾客泪沾巾,路革墙花各自春。莫向中流歌楚调,舟中多是赣州人。”既然江西人不爱听或者听不懂湖北楚调,显然,楚调与江西弋阳腔以及青阳腔之间,没有传承关系。而楚调与川调,或者说湖北高腔与川剧高腔,虽然腔调并不完全相同,但却共称为清戏。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,不言而喻。至少,在四川人与湖北人之间,不存在语言障碍。不论川调、楚调,观众都能听懂,不必提出忠告。
在清代四川,乃是“川调”与“高腔”两种称谓同时并用。而在民间,则以称“高腔”为常。
康熙二十七年(1688)原修、同治十三年(1874)续修刻本《德阳县志•风俗》卷十八曰:
乐部最尚高腔。一人独唱。至入拍处,众声从而和之。演迤高沓抑扬之间,亦有节奏。故人乐听之。
以其称“乐部”而推断,此“高腔”似应为康熙原修时之称谓。这是目前所见川剧“高腔”最早的文献记载。以其“最尚”而论,说明此时的四川,已不止高腔和灯戏,而已经有了昆曲、汉调之类外省戏曲剧种或声腔。
又据民国十三年(1924)成都璧经堂印行胡淦所辑之《蜀伶杂志•庆华班》记载:
雍正二年,有二十余人由泸来省,位棉花街之药师殿。招聚生徒教授,因成立庆华班,注重高腔。继舒颐班而别树一帜,名亦相等。今之名角康子林,乃庆华班之数传弟子也。
这则记载表明,在雍正以前,虽说“锦城丝管日纷纷”,但所尚则是江苏之昆曲,而不尚徒歌形式的高腔。否则,以唱高腔著称的“泸州河”川剧艺人前来招徒教授,便没有艺术市场。而成都人所擅长的川剧胡琴,又称“坝调”则是乾隆年间“蜀伶新出琴腔”以后之事。
真是无独有偶,在湖南的辰溪县,也是“川调”和“高腔”并行。道光元年刻本《辰溪县志•风俗》卷十六曰:
城乡善曲者,遇邻里喜庆,邀至其家唱高腔戏。配以鼓乐,不妆扮,谓之“打围鼓”亦曰“唱坐场”
辰溪的高腔,乃是辰河戏的主要声腔之一。它与“川调”并行并存,显然应是一种独立的戏曲声腔。在演唱形式上虽与川调和楚调有诸多相似,但并非川调(川剧高腔),也不是楚调(湖北高腔)。根本原因在于,辰河高腔源于江西弋阳腔,或者说是受弋阳腔的影响较深。湖南的湘剧高腔,也是如此。明代嘉靖时期戏曲家徐渭,在其所著《南词叙录》中说“今唱家称弋阳,腔则出于江西。两京、湖南、闽、广用之。”可见湖南的湘剧高腔和辰河高腔等,都受到弋阳腔的直接影响,并且使用弋阳腔。而弋阳腔在嘉靖年间尚未流播到湖北和四川境内,故明代的川、楚两调,即川剧高腔和湖北高腔,均未受到弋阳调的影响。相反,这独立并存的三调,如果按出现的时间而论,则应为:川调在先,楚调在次,弋阳调在后。若以三调所处的地理位置而论,则为:川调,居长江之头;楚调,居长江之腹;弋阳调,居长江之下腹;而用弋阳调之南京,则居长江之尾。这正好与明代正德年间(1465—1521)以靳广儿、韩五儿为首的“川戏”戏班,顺长江东下跑滩, 到江苏南京演唱“川调”和灯戏的路线——四川——湖北——江西——江苏相符。
川、楚高腔为什么会谓之“清戏”?我以为与弋阳腔“异化”而产生的青阳腔并无直接关系。真正的原因有三:一是演唱形式皆清唱,二是清初最尚高腔,三是乾隆八十大寿庆典,清王朝规定全国均演唱高腔戏。
第一点,皆为清唱,不用丝竹管弦,这是所有高腔戏的共同特征,众所周知。
第二点,见清代杨静亭所著《都门汇篡•词场序》:“我朝开国伊始,都人尽尚高腔。延及乾隆年,六大名班,九门轮转,称极盛焉。
又见清代人震钧所著《天咫偶闻》亦曰:“国初最尚昆腔戏,至嘉庆中犹然。后乃盛行戈腔,俗呼高腔。仍昆腔之辞变其音节耳。内城尤尚之,谓之‘得胜歌’。相传:国初出征,得胜归来,于马上歌之,以代凯歌。故于《请清兵》等剧,尤喜演之。”上行下效,自古而然。从来京城所好,都被视之为艺术上的风向标。
第三点,见清代人钱学纶所著《语新》 卷下:“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十三日,为皇上八旬万寿圣节。宫门外搭台演剧。自初一至二十一,听军民纵观。府、县前亦俱搭台唱戏,一式高腔。
此所谓“一式高腔”者,并非限于北方之“北弋”,更非规定只准唱江西之“弋腔”,而是指令全国各州、府、县,都唱本地的高腔戏也。在四川,当然是唱川戏高腔。而在湖北,自然是唱湖北高腔。
由此可见,在乾隆年间,高腔戏一跃而 成为了清王朝的国家“样板戏”。因此,川、楚人称川、楚高腔为“清戏”,无论是就艺术而论,或者是从政治上讲,皆不足为怪。甚至可以认为,后者是改称川调、楚调为“清戏”的更主要原因。因为,在明代,从未见“清戏”之名。到清代改名清戏,其原因有二:一是体现川、楚文化艺术的相互认同,有利于川、楚人之间的和谐相处;二是在于感谢清朝统治者对湖广填四川之移民的优惠政策。改称“清戏”有利于剧种的生存与发展。虽然,在四川没有保留“清戏”之称,一直呼为高腔,但“清戏”之名在湖北却传承了下来,一直保留到今天。
川剧高腔与湖北高腔,并非是一个统一 的地方戏曲剧种。所谓在楚、蜀之间谓之“清戏”者,乃为四川人与湖广人相互认同的产物。李调元用“楚、蜀之间”,而不直用“楚、蜀”或“川、楚”全称,窃以为清戏,很可能是因为川东与鄂西接壤,乃为川东人对四川高腔和湖北高腔之混称。客观上,却将川戏高腔误认为就是湖北之清戏。不过,即使是因川、楚高腔的某些相似而误认,也仍然是川、楚两地人的一种相互间的认同。
三、川剧胡琴与湖广腔
民国二十八年(1939)刻本《巴县志•风俗》卷五记载当地的戏剧时曰:
旧俗:皆演于各会馆或寺观。城乡间,皆建万年台,官署则临时为之。时节庆会,召优伶曰“班子”任人自由入场观剧。清末始设戏园。……其风盖自沪汉。始倡京调,男女合演。初只川调、汉调,间有秦腔。客串,初有围鼓。……川调,呼曰高腔。伶人曼声抗喉,后场之人,就其尾声从而和之,间以锣鼓。谈剧者谓:高腔戏,疑即古之所谓曼绰。祝允明所谓“趁逐悠扬”者是也。
关于“川调”与“高腔”,前文已经明确。而四川巴县最初的这个“汉调”,为何种戏曲腔调?在上引《巴县志》中明确认为:
汉调,即皮黄。导源于黄陂、黄冈二县,亦曰“二黄”皮黄者,以二黄为正宗,西皮若或为之辅。盖二黄为汉正调,西皮则行于黄陂一县而已。其后融合为一,亦不可复分。
黄冈、黄阪两县,属于湖北的黄州府。这个也叫“楚调”、俗称“二黄”的汉调,不仅流行于黄冈、黄阪、麻城、孝感等县,而且流行于今宜昌、谷城以东的大半个湖北。但其来源各说不一:有认为来自江西宜黄的 (见杜颖陶《二黄本源考》),有认为来自吹腔的(见王芷章《腔调考源,二黄考》),有认为派于弋阳的(见欧阳予倩《谈二簧戏》)。但他们均为近人记远事,往往离史实更远。实不如当时人记当时事,更接近真实。所以,乾隆四十九年(1784)檀萃《杂吟》诗注,主张二黄腔出于湖北之黄冈、黄安,窃以为更为可信。
此外,在湖北西北部的竹溪、竹山、十堰、房县、郧西、郧县、丹江口等县,还流行有一种“山二黄”,又名“汉调二黄”。这个山二黄,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,可视为是楚调二黄在乾隆年间的“草根化”,或者说是“山寨版”的汉调。
李调元《雨材剧话》卷上曰:
胡琴腔起于江右。今世盛传其音。专以胡琴为节奏。淫冶妖邪,如怨如诉。盖声之最淫者。又名二黄腔。
李调元的这个记载与檀萃的诗注,一讲二黄腔艺术特点,一讲二黄腔产生地点。两人均为乾隆年间人,在时间上不谋而合。即二黄腔在乾隆年间已经产生并广为流传。
汉调中的西皮,起于何时何地?乾隆五十年(1785)吴太初《燕兰小谱》卷五曰:
友人言:蜀伶新出琴腔,即甘肃调,名西秦腔。其器不用笙笛,以胡琴为主,月琴副之。工尺咿唔如语。旦色之无歌喉者,每借以藏拙焉。若高明官之演《小寡妇上坟》,寻音赴节,不闻一字,有如槐儡登场。昔人云: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。”口无歌韵,而藉靡靡之音以相掩饰。乐技至此,愈降愈下矣!
道光八年(1828)华胥大夫《金台残泪记》 卷三曰:
《燕兰小谱》记甘肃调,即琴腔,又名西秦腔。胡琴为主,月琴为副,工尺咿唔如语。此腔当时乾隆末,始蜀伶,后徽伶,尽习之。道光三年,御史奏禁。今则谓甘肃腔,曰西皮调。
以上两条文献,同出一源,基本事实清楚。即在乾隆年间,四川新出琴腔,又称之为甘肃调和西秦腔。到道光时,被御史奏禁而改称西皮调。故琴腔,乃为今川剧“昆、高、胡、弹、灯”五种声腔中的胡琴戏。而[西皮],正是其中的组成部分之一。
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,道光三十年叶调元的《汉口竹枝词》中有一首为:“曲中[反调]最凄凉,急是[西皮]缓[二黄]。[倒板]高提[平板]下,音须圆亮气须长。这是[西皮]与[二黄]在湖北合流,目前所见的最早文献。而在艺术实践上,合流可能在嘉庆时期,或者更早。但[西皮]在湖北的出现,正好与蜀伶新出之琴腔时间大致相同,也在乾隆中期,颇值得引起研究者们注意。
乾隆四十年(1775)前后,严长明所著《秦 云撷英小谱•小惠》曰:
演剧仿于唐教仿梨园子弟,金、元间始有院本。……院本之后,演而为曼绰(俗称高腔,在京师者称京腔),为弦索。……弦索流于北部,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(今石牌腔,俗名吹腔),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(今谓之湖广腔),陕西人歌之为秦腔。
襄阳腔,即湖广腔,因初出湖北襄阳而得名。所唱声腔为[西皮]。今云南滇剧,犹称[西皮]为[襄阳]。傅惜华先生收集到的《芦花河》(现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)一剧的工尺谱,称之为湖广调。经专家破解,乃为京剧之[西皮二黄]。可见湖广调[西皮]与乾隆年间蜀伶新出的“琴腔”之间,绝对不是简单的偶合,而是有着必然的内部联系,有着明显的传承关系。内部者,四川人原本多为湖广人也。故湖北襄阳人接受蜀伶之“琴腔”,自然不足为怪,顺理成章。
湖广腔、汉调二黄与蜀伶新出琴腔之整 合,则形成了今天川剧的胡琴腔。川剧胡琴 所包含的戏曲声腔,以[西皮]和[二黄]为主, 同时含有[吹腔]在内。如《活捉三郎》所 唱,全为吹腔;在川剧高腔《柳荫记》等戏 中,亦用过[吹腔]。故李调元在其《雨村剧话》 卷上曰:“又有吹腔,与秦腔相等。亦无节奏。 但不用梆,而和以笛为异耳。此调蜀中甚行。”
蜀中什么时候“甚行”?最晚也应在康熙年间。
康熙五十一年,时任四川绵竹县令的陆算永有一首《竹枝词》曰:“山村社戏赛神幢,铁板檀槽拓作梆。一派秦声浑不断,有时低去说[吹腔]。
在四川甚行的[吹腔],又名[吹吹腔]。在川西北,与秦腔并行。但并不将它归入川剧弹戏,即“川梆子”,而是相对独立,通常将其归入川剧胡琴之中。
由此可知,川剧胡琴戏,不仅整合了湖北汉调、山二黄和襄阳腔,即湖广腔,而且还整合集纳了 [吹腔]。这充分体现了四川作为一个移民大省的开放性和包容性。
四、演剧习俗川、楚同
在四川,各种寺庙,遍及巴山蜀水。一年四季,都有神会,每月都有节俗。凡是神会、节令,都有戏剧演出。嘉庆十八年(1813)刻本《夹江县志》曰:
民间赛会,从古蜡息之遗也。田事而外,商贾、百工,各有由始。即有所报。民于诸神,或生日,或塑像始期,皆谓之赛。所谓素而飨之也。正月初三日,土地会。十八日,二郎会。二月,妇女祀蚕神,以祈蚕。十六日,城隍会。三月十五日,财神会。二十八日,东岳会。四月初一日,萧公会。五月初一日,炎帝会。六月初六日,镇江王会。又祀青苗土地,以祈年。十四日(邓按:应为二十四日),川主会。七月初二日,璧山会。八月二十四日,张爷会。九月初一,火神会。初九日,葛翁会。十月初一日,牛王会。至期,乡人醵资演戏酬神。旗帜鼓吹, 周游街市。虽事近戏亵,其报本反始之意,不可诬也。
民国十六年(1927)重印刻本《广安州新志》曰:
至城乡民乐戏会多矣:春日有春台戏,庙观新成集资有彩台戏,驱逐疫疠有目连戏。鼓乐填咽,更倡叠和,连旬累月,昼夜不休。四方观听者云集,游侠饮博,曰赶会戏。坊肆贸易,曰上戏场。大都声兼郑卫,多引人以靡曼。若搬演忠孝节义之大,善恶祸福之迹,亦有合古意焉。谚曰:“高台教化,其入人较诗书为易。”亦维持风化者警醒愚民一大助也。
从上面所引方志文献中,我们不难看出:在四川境内,不论东西南北中,也不论春夏与秋冬,几乎月月有神会,演戏娱神娱人,早已成风。戏剧的高台教化,在维持社会风化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。
除一般寺庙神会演戏以外,作为移民大省的四川,还有一个特殊的演戏习俗,便是各省移民会馆定期唱戏以娱家乡之神和入川的家乡之人。其中,尤以湖广会馆、禹王宫为最。据不完全统计,全川有大大小小的湖广会馆、禹王宫
千四百余座。其数量之多,不仅远远超过了湖广本土,而且远远超过了川主庙、川主宫及各省移民会馆。这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后的特殊产物。他们所演唱的,并非都是、也根本不可能全是原籍之家乡戏,而更多的应当为整合以后的川剧。
道光十七年(1837)刻本《德阳县新志》曰:
有街神、城惶神、火神、龙神诸庙,及县城市镇之各省会馆,岁时演戏,皆有常期。以为其神之诞辰云。
民国十年(1921)刻本《合川县志》曰:
至如各省会馆。万寿宮,江西人会。天上宮,福建人会。禹王宮,湖广人会。南华宮,广东人会。寿福宫,广西人会。清时,各庙会期,演戏多至半月。
民国十年刻本《金堂县续志》曰:
清以来,各寺庙、会馆,赛神必演戏,任人观览。
民国十三年(1924)刻本《江津县志》曰:
帮各有庙,庙各有会。会之戏,动即旬月。戏之值,日钱数十万,而筵席之费不计焉。县城之戏,以城惶戏为最久。扮《目连》,演《东窗》,导人以迷信,耸人以因果。虽曰不经,意犹有政取。
由此可知,在四川城乡,每逢寺庙神会、春祈秋报、会馆会期等活动,都有戏剧演出,娱神娱人,不惜重金。翻阅四川各州、府、县方志,所记各种各样的戏会繁多。甚至说四川民间演戏习俗甲天下,也并非夸张之词。兹列举数例如下:
(一)正月十五日,洪雅、三台、新津上元节演戏
明代嘉靖四十一年(1562)刻本《洪雅县志》曰“正月……元夕,张灯放花,结彩棚,聚歌儿,演戏剧。……嘉靖初年,元夕演戏剧,结彩棚,萧鼓常达旦。……盖其时家给人足,民不愁苦,故靡费不惜也。
按:明代嘉靖年间,四川洪雅县所演之戏剧,绝非弋阳腔,而只能是明代“乐王”陈铎所嘲笑之“川戏”。因此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说此时“弋阳之调绝”,绝非空穴来风。即使只是在江西宜黄县境内绝迹,而非江西全省范围内绝,它也不可能在此时“跑滩”到四川洪雅县来参加元宵节的演出。在明代,至今没有发现“弋阳腔”入川的文献记载。
嘉庆二十年(1815)刻本《三台县志》曰:“正月……十五日,为传柑节,又为上元,俗为灯节。……又有小唱灯装演,与灯戏同,但白昼不登场耳。
道光九年(1829)刻本《新津县志》曰:“县东广福寺有上元会,演剧数日,百戏杂呈,为赛会之极盛者。
(二)二月初三日,珙县、井研、洪雅、华阳、邛州、南充、蒲江文昌祠演戏
乾隆三十八年(1773)刻本《珙县志》曰:“二月初三日,设笙乐、杂剧,作文昌会。
嘉庆元年(1796)刻本《井研县志》曰:“二月初三日,祭梓潼帝君。乡村有演戏者。城内各官致祭,绅士颁胙。
嘉庆十八年(1813)刻本《洪雅县志》曰:“二月初三日,祀文昌。遂有娱神演剧者。
嘉庆二十一年(1816)刻本《华阳县志》曰: “二月……三日,梓潼帝君诞辰。城乡文昌祠演剧祀神,东郭江上灵宫为尤盛。”(《续文献通考》:“景泰五年,敕赐文昌宫额,以二月初三日,为帝君诞生之辰。遣官致祭。”)
嘉庆二十三年(1818)刻本《邛州直隶州志》曰::二月朔三日,文昌寿诞。近人祀典。士子亦有演戏庆祝者。”
咸丰七年(1857)刻本《南充县志》曰:“二月三日(按:原为二日,误),城市乡村,凡建有文昌宫者,无不演戏迎神,以祈福庇。
光绪四年(1878)刻本《蒲江县志》曰:“二月初三日,梓潼帝君寿诞。有演戏庆祝者。”
梓潼帝君,即文昌帝君,为文昌宫奉祭之神。主管文运,故文人举子祭之尤虔,世间望子成龙者常跪拜之。全国都有此宫、此祭,而以四川为盛。而在四川,又以梓潼县七曲山大庙香火尤旺。文昌祠庙香火之所以兴旺,文昌会演戏庆寿之由,民国二十一年(1932) 铅印本《渠县志》认为:“文昌宫,则四乡多有。良由往昔制科取士,俗传其神主司桂籍,旁有朱衣。沉心科名者争崇祀之。所谓‘文章自古元凭据,惟愿朱衣一点头’。至于今日,其风绝。……土著人民庆祝者,多以世传其神为蜀人也。”
特别有趣的是,张献忠路过四川梓潼时,夜梦文昌,而亦祭文昌。据清代恒夫《寄园寄所寄》卷下所引《绥寇经略》曰:“张献忠过梓潼,梦文昌帝君儆之,寝而欲祭焉。令士人为祭章。稍通文献,贼不解,辄杀之。蜀名士,一时被祸甚惨!既屡易不属献意,献大声曰:‘咱自做!咱念,尔辈书之!’其文曰:‘咱老子姓张,尔也姓张,为甚吓咱老子?咱与你联了宗罢。尚飨!’
(三)八月十五日,汉州、合川“土地会”演戏
嘉庆二十二年(1817)刻本《汉州志》曰:“八月中秋。……是日,街巷‘土地会’,各演剧。
民国十年(1921)刻本《合川县志》曰:
“八月十五,中秋。城内外街衢巷口,及各寺观山门外,均有土地庙。市人于中秋节,醺金备香烛、供果,或演影戏,或唱围鼓,或打洋琴,谓之闹土地。”
此所谓唱围鼓者,又称板凳戏和打玩友,乃不装扮、不登台,而坐唱川剧也。宣统二年(1910)傅崇矩《成都通览》说:“板凳戏,唱而不出脚,鼓锣均备,坐以唱说者也。一名围鼓。”川剧的围鼓,有深厚的群众基础。从清代一直传承到今天,出了不少优秀人才,可谓经久不衰。
诸神寺庙及各省移民会馆,皆有神会戏。演戏庆祝,各有定期,娱神娱人,不惜重金。如道光十七年(1837)刻本《德阳县新志》曰:“又有衙神、城隍神、火神、龙神诸庙,及县城、市镇之各省会馆,岁时演戏,皆有常期,以为其神之诞辰云。以上风俗,虽州县所同,而其中不无小异者。故修饰旧志而存之,盖亦足以征盛世太平之景象焉。”
民国十七年(1928)铅印本《涪陵县续修涪州志》:“旧俗:同业神会,每年必演戏,各有基金。城中神会戏最多,大镇乡亦尝演二三十日。因而聚赌,为害不细。光绪中,或提作年赈,或提作学费,会戏遂废。此举较变而近道
民国十七年石印本《雅安县志》曰:“东西城惶会……由城隍祠舁二神像分出东西城,演戏于行台。士女聚观,道路阗塞,香烟镖纱。角抵、鱼龙之属,五光十色。戏资岁耗千金。越半月还。余盛珠《竹枝词》所谓‘山城真个弹丸地,戏费犹掷百万钱’也。
不惜重金之戏剧演出,月月皆有,时时皆有。以上所举,仅为个人所见部分四川府、县地方志中所载的戏剧演出活功。实际上,四川的演剧习俗,远不只此。诸如:祭祀坛神,有庆坛戏;求神祈福,有还愿戏;祈祷雨泽,有东窗戏;驱逐疫疠,有目连戏;驱鬼治病,有端公戏;婚丧庆寿,有堂会戏。……其演唱形式,既有请戏班在寺庙、会馆中的万年台上演唱,也有在屋前院规临时搭台,或在堂屋中,化妆彩唱,还有邀请川剧“玩友”坐唱围鼓者。
民国九年刻本《绵竹县志》曰:“出殡家奠之夕,至有演唱戏曲,尤恶俗之可革者。
民国十七年铅印本《涪陵县续修涪州志》曰:“丧柩未出,无论筮日,远近亲友,率赴丧家赌博,谓为‘热闹'甚至延票友坐唱,为‘打围鼓’,近于演戏,于居丧尤不伦类。盖侈靡相沿,礼之失久矣!是所望于有训俗之责者。”
以上所举,只是湖广填四川后,四川民间演戏习俗的一个缩影。既有闽、粵、赣、陕等省移民的习俗,而更多的,则为湖广人之习俗。在各州府县方志中,不论注明、未注明习俗籍贯者,皆为四川各地之演剧习俗。这些习俗,多与湖广相通或相似。如嘉庆二十二年刻本湖南《湘潭县志》曰:
二月初二日,祀文昌。二月十五日,祀财神。五月十三日,祀关帝。五月十八日,祀天符……张灯演戏,两庙相夺,唯恐不若。五月二十八日,祀城惶。……九月二十八日,祀灵官。
十月十六日,祀韩婆。……十月…… 自是月至腊月,多举行婚姻、丧葬及赛坛神、谢土府。或摊钱演戏,谓之报赛。
从以上所引部分四川地方志中,我们不难看出四川民间的演戏习俗及其演出盛况。而其中主要演出习俗,与湖广基本相同。而其他各省移民,如闽、粵、赣等,则各从其俗。又各州、府、县城隍神和土地神的生辰各不相同,故神会演戏时间各异。再由于各地气候的差异,收获时间有早有迟,故各县、市、乡、镇春祈、秋报的戏剧演出的具休时间也不完全一致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各省移民(包括湖广移民在内),其祖籍的家乡戏,无论是戏班接受邀请,或者是戏曲艺人“跑滩”,跋山涉水,入川演唱,都是有限的。而且,根本不可能遍及全川。因此,在四川境内,绝大多数地方,有清一代,经常演唱的都不可能是江西弋阳腔、江苏昆山腔、广东粵剧、陕西秦腔之类,而只能是国川本土的川戏,或者说,是土、客整合以后的川剧高腔戏、川昆、胡琴戏、弹戏和灯戏。它们都是各自独立的川戏声腔,或者说是各自独立的川戏剧种,且各有专门的川戏班。而作为“昆、高、胡、弹、灯”“五腔服共和”的“川剧”,则是川戏在清末民初再次整合的产物。
五、相互认同与整合
如果说湖北戏曲梁山调源于四川梁灯戏梁山调,而视之为吸纳,那么,川、楚高腔共称为清戏,则是相互认同。而湖北汉调、山二黄与湖广腔即襄阳调,所唱为[西皮]) 流播四川后,与蜀伶新出“琴腔”一拍即合,从而形成了以[西皮]和[二黄]相互融合的川剧胡琴,则是川、楚戏曲艺术相互吸收与整合的产物。一言以蔽之曰:是“湖广填四川”的“麻城县孝感乡现象”所引发的新的艺术现象。
为什么川、楚戏剧艺术能够相互吸纳、认同与整合?
首先,是川、楚地域接壤,两地风俗相同或相近。
如乾隆二十二年(1757)刻本《广元县志》曰:“蜀、楚接壤,俗亦相近。”
嘉庆十七年(1812)刻本《南摸县志》曰: “蜀楚接壤,俗相似。今则天下皆然。
嘉庆二十年(1815)刻本《三台县志》曰:“蜀、楚接壤,俗亦近焉。
咸丰刻本《隆昌县志•风俗》卷三十九曰:“蜀楚接壤,俗亦近似。
民国十八年(1929)铅印本《重修什邡县志•礼俗》卷七“什地经献贼屠戮,土著无多。秦、楚、闽、粵之人,先后来兹。各省文化,四方输入。二百余年,久已同化。
相处二百年,文化已同化。湖广不论新老民,川楚土客是一家。
民国二十年(1931)铅印本《三台县志•风俗》卷二十五曰:“五方杂处,习尚不同。久之而默化潜移。服其教,不异其俗。
此乃照录嘉庆旧志。潜移默化者,即文化、风俗已逐步相互同化、整合为一也。
民国二十八年(1939)刻本《巴县志》卷五曰:“《常志》谓‘江州以东,其人半楚,(邓按:原文为:‘江州以东,滨江山险。其人半楚,精敏轻疾。’),是巴俗与楚俗相出入。谓直出于《荆楚岁时记》可也。
《常志》者,乃指常璩《华阳国志》也。正因为川、楚地域接壤,风俗同化,故四川的灯戏梁山调,能在湖北生根、开花、结果,并形成独立剧种。而湖北西北部之山二黄,即汉调二黄,也能为四川人所接受,而与川剧高腔并行
其次,便是川、楚语言的相同与相通众所周知,中国地方戏曲剧种的主要区别,或者说主要标志,不是表演,不是舞美,不是服装、道具,而是地方语言和音乐唱腔。四川话与湖北话,同属北方方言。二者的语音、词汇和语法等,基本相同,或相近。在元末明初,北方话进入西南,进而形成了云、贵、川片区共同的西南官话。特别是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以后,所整合而形成的四川官话,四川人习惯称之为“湖广话”。正如崔荣昌教授所著《四川方言与巴蜀文化》一书所说: “明清两次外省籍移民入川,以湖广居首,而湖北麻城为最。在四川各地,特别是广大农村,习惯于把四川人叫‘湖广人’这里的‘湖广人’,实际上是指湖北人。……按照四川的传统说法,既然四川人叫‘湖广人’,那么四川话也就叫‘湖广话’了。
只有语言相同或相通,台下观众听得懂,戏剧艺术才能相互借鉴吸收,大家才会认同。
再次,便是川戏高腔与湖北高腔音乐相似或相容音乐唱腔、锣鼓以及乐器、伴奏等,是区分地方戏曲剧种的另一重要标志。一闻锣鼓一听唱,便知剧种与声腔。[西皮]定的6-3调,若是5-2则[二黄]。高腔一唱众人合,笛子主奏昆山腔。[梆子]乐器为梆子,采茶灯戏随地方。川剧打得“状、状、状……”京剧锣鼓“呛、呛、呛……”只有音乐相同或相近,观众认同,方可整合为一腔。川剧胡琴腔是如此,川剧高腔同样是如此。以楚、蜀之间的清戏为例,其音乐特点为:
1.是曲牌连缀体,南北合调
湖北清戏(即湖北高腔),有曲牌 一百二十余支,湖北的研究者们将其分为五个大类:
[红衲袄]类有:[红衲袄][桂枝香][山坡羊][月明山坡][狮子序][解三醒][月儿高][一封书][香罗带]等。
[江头金桂]类有:[江头金桂][铧锹儿][闹五更][江头送别][神伏儿](按:疑应为[神仗儿])等。
[驻云飞]类有:[驻云飞][一江风][不是路][古轮台]等。
[锁南枝]类有:[锁南枝][耍孩儿][扑灯蛾]等。
[北调]类有:[北调][江阳韵][棉搭絮][点绛唇][北一枝花]等。
川剧高腔亦然。但曲牌更多,多达三百 余支,几乎完全包含了所有湖北清戏曲牌在内。但唱腔、旋律则不尽相同,而曲牌分类则更为复杂,有五类、八类、十类之别。同样也是南、北兼用。而属于北曲的曲牌,川剧使用“北”字标出,如:[北调子][北一枝花] [北新水令][北不是路][北忆秦娥][北驻马听] 等。
2.是用湖广话和湖广语音唱南、北曲
明、清时期的四川话,原本就是来自湖北的湖广话。而川、楚人用相同的语言唱南、北曲,这是明代川调、楚调的共同之处,也是清代川、楚高腔共称清戏的语言基础。而明代之阁弋阳腔,即弋阳调,却是只唱南曲。唱北曲,则是在明末清初流布北方以后,但己改称“北弋”或“京调”、“京腔”了。
3.是一唱众和,前唱后帮
高腔之唱法和特点,清代乾隆闽督伍拉纳的儿子有《咏高腔》诗曰:脸涨筋红唱未全,后场锣鼓闹喧天。主人倾耳摇头赞,今日来听戏有缘。
民国二十五年(1936)五月,黄炎培又有《蜀道•蜀游百绝句》诗咏川剧曰:“川昆别调学难工,便唱皮黄亦不同。蜀曲亢音与秦近,帮腔几欲破喉咙。
4.是清唱,不用丝竹管弦,而由锣鼓伴奏
四川人概括川剧高腔的特点为:“帮、打、唱”(其中,打,非武打,而是指锣鼓。川剧有“一台锣鼓半台戏”之说)。便是对上述3、4两个艺术特色的精要、准确之概括。
以上四点,正是川、楚高腔共称为“清戏”的重要原因。
最后,也是最根本的原因,便是演员和观众
因为湖广填四川,故明、清时代的四川人,绝大多数都是湖广籍移民,特别是自称来自“湖北麻城县孝感乡”的乡人。这在全国范围内,都是绝无仅有的历史现象。
所谓“四川人”,乃是一个流动的、螺旋式重叠的概念。最早的四川人,应为伏羲的母亲华胥氏,因其居于华胥之水(即四川阆中兪水)而得名。而远古的蜀山氏,又与黄帝同时,而且是几代儿女亲家。后大禹生于西羌,地名汶川,故夏代四川很可能是羌族人。然后是蜀人和巴人。战国末期,秦国移民实川,掺入了陕西人。两汉以后,四川作为流放和避难地之一,不断进入北方人。元末明初,因战乱、天灾等原因。湖广人大量涌入四川。而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,乃为政府行为,则彻底改变了四川人的人员结构。从此,湖广人成为了四川人的主体人群,而湖广话,则成为了四川人的通用语言四川官话。
嘉庆二十年(1815)刻本《定远县志•风俗》卷十七曰“民俗半楚。近来土著老民,不过十之二三。”在定远县,湖广人占50%以上。
同治六年刻本《巴县志•风俗》卷一,载纂修者熊家彦之言曰:“蜀自明末兵燹后,余黎几无孑遗。吾楚与蜀接壤,楚人多占籍于此。故蜀中有‘麻城孝感乡’之称。予孝感人也,见其风土大半与《荆楚岁时记》相似,不胜敏恭桑梓之意云尔。
民国十九年(1930)铅印本《大邑县志•文征》所载李惺《牟氏祠堂记》曰:“大抵今日所为土著者,率皆国朝定鼎以后,自粵东、江右、湖南北来,其来自前明洪武初年麻城孝感乡者,则旧家矣!”
民国十六年(1927)重刻本《广安州新志》曰:“凡明世旧籍,曰老民,曰本地人。国初入籍,曰新民,曰客籍人。
这里所谓“旧家”、“老民”、“本地人” 者,便是我们常说的“老四川人”,土生土长的四川本地人。而实质上,他们是明以前入川的客籍人。其中,以湖广人,特别是麻城县孝感乡人为最多。据胡昭曦教授在其所著《张献忠屠蜀考辨——兼析湖广填四川》一书的抽样统计,在清以前入川之湖北麻城籍人,在合川县占40%,在重庆府占23%,在南溪县占25%,在广安县占54%,在简阳县占83%,而以整个湖广人而论,其在以上府县中所占的比例当然更大,在合川县占50%,在重庆府占53%,在南溪县占58%,在广安县占90%,在简阳县占84%,若以现存族谱总数而论,湖广籍占83%,而其中,麻城籍则占了 77%。以上抽样统计,应该说是颇具有代表性的。如民国二十七年(1938)铅印本《泸县志•风俗》卷三记载:“自外省移实者,十之六七为湖广籍(麻城孝感乡),广东、江西、福建次之。
在泸县,湖广麻城县孝感乡人,占60%-70%。这个比例在全川范围内,以新、老湖广人合计推算,可谓“八九不离十”。甚至,连成都都不例外。据宣统元年傅崇矩《成都通览》所记::成都之地,古曰梁州。历代皆蛮夷杂处,故外省人呼四川人为‘蛮子’;也不知现在之成都人,皆非原有之成都人。明末张献忠入川,己屠戮殆尽。国初平乱,各省客民相率入川,差占地土。故现今之成都人,原籍皆外省也。外省人,以湖广占其多数,陕西人次之。余皆从军入川,及游幕、游宦入川,置田宅,而为土著者。
此言明末张献忠,将成都人“屠戮殆尽” 云云,虽不可信,但确实难寻“十世老成都”。不仅仅“老成都人”是如此,即使是在四川各州、府、县、市、镇自称为“土著”者,实际上多数人的祖籍都为湖广人。其中,最多者又为湖北麻城县孝感乡人。台上演唱者,台下观看者,多为湖广籍的四川人,这才是川、楚戏剧得以相互吸纳、认同与整合的最重要的原因和先决条件。正是:
明清两次大移民,四川多为湖广人。
认同高腔梁山调,整合皮黄创胡琴。
客居异乡非异客,乡语乡音动乡情。
川楚原本是一家,剧中剧外难分明。
(说明:本文所论及的四川地区,包括习惯意义的未直辖前的今重庆市地区。)
附表四川地区湖广移民风俗一览表
来源:麻城孝感乡文化公园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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