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要提倡诗人译诗
文/熊良任
我一贯主张要提倡诗人译诗,也就是说,不论把中国的诗歌翻译成外文,还是把外国诗歌翻译成中文,译者自己第一是要精通外文,同时最好也是个诗人,至少应该了解或懂得欣赏那两个国家两种语言的诗歌历史和现状。因为我这里只是“提倡”,只是建议、倡导和鼓励,自然也只是一家之言,所以不必强求一律的。
我是学英语教英语的,对于英美诗歌情有独钟。因为英语和汉语都是语言,我喜欢语言,尤其是诗歌语言!英语诗歌虽然没有汉语诗歌那样历史悠久,但都是人类语言文字的精华,世界文明的宝贵财富。世间的“美”,自然的“美”和精神的“美,包括诗的“美”,其实都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述出来的。很难表达并不等于不能表达。我的愿望就是力求用优美的汉语诗歌形式,把优美动人的英语诗歌转译过来,奉献给我们中国的读者。所以,我总在告诫自己:要把英诗翻译成中文,一定要把英语学好,把汉诗学好!
翻译诗歌的过程是诗歌的再创作过程。我提倡诗人译诗,概括起来,主要有三条理由:
一是诗人有创作诗歌的经验,对于诗歌创作的精神实质和基本方法了如指掌,诗人在自己通晓的领域里搞翻译,就能驾轻路熟,得心应手。
二是诗人善于运用诗意的语言进行诗歌创作,眼前所见、脑中所思、笔下所用,大都是富有诗情画意的言辞,翻译过来的诗歌也会是音韵铿锵,赏心悦目。
三是诗人大都充满幻想,容易体会异国他乡诗人的情怀,在翻译过程中,能够充分发挥想象,设身处地,捕捉原诗神韵,描摹原诗意境。这样,由诗人翻译过来的诗歌,就仍然是诗歌,是有骨有肉的诗歌,是饱含激情、热情、痴情的诗歌,既能做到形似,也能做到神似。
我国著名诗人闻一多(1899-1946)在《莪默伽亚谟之绝句》一文中说:“翻译底程序中有两个确划的步骤。第一是理解原文底意义,第二便是将该意义形之于第二种(即将要译到的)文字。又说:“我觉得郭(指郭沫若——本文作者注)译在第二步骤比在第一步骤的成绩好些。原来第二步骤已从方言家之事变为诗人之事了。我们无怪乎郭君之成功于此,因为他自身本是一个诗人。”
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明白:翻译原本是方言家(精通外文的人)的事,先要读懂原文,再用“将要译到的文字”将之表达出来。翻译诗歌,第一步要读懂原诗,这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;第二步要求形象地表译成本国语言,则是更困难更重要的了!郭沫若(1892-1978)自己就是诗人,而且是学贯中西的大诗人,他把“方言家之事变为诗人之事”,所以成功了。这对于翻译界,尤其是诗歌翻译,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启示。
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?
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?
这是人性中之至圣至神,
如何有惨痛从此中飞迸!
这是我国著名诗人郭沫若翻译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(1775年版)里一首小诗的第一小节。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是德国诗人歌德(1749-1832)创作的长篇日记体小说,初版出版于1774年。
作品一问世,便以其真情实感、强烈的时代精神和高度的艺术性,爆发出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。当时,此书风靡了德国和整个西欧,广大青年不仅读它,而且纷纷摹仿维特的穿戴打扮、风度举止。就连盖世英雄拿破仑,也为这本小书所倾倒。
1922年,中国出版了郭沫若翻译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,同样引起热烈反响。尤其是这首译诗,文字流畅,感情浓郁,神采飞扬,韵味无穷。诗人运用诗歌的形象语言翻译德国恋歌,比如用“青年男子”对应“妙龄女郎”,用“钟情”对应“怀春”等,沁人心脾,撕肝裂肺。这首译诗使许多中国青年受到感染,产生共鸣,传唱不息,变成了挑战和抗议封建旧礼教的行动。
郭沫若是中国新诗的奠基人之一。他一生创作了《女神》等大量诗歌作品,也翻译了许多外国文学名著。他在《论诗三札》中指出:“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。内在的韵律,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,高下抑扬,强弱长短,宫商徵羽;也并不是什么双声叠韵、什么押在句中的韵文!这些都是外在的韵律或者形律。内在的韵律便是‘情绪的自然消涨。”诗人郭沫若主张“情绪的自然消涨”,是深知写诗的秘诀的。
我们从这句话也还可以看出,诗人郭沫若对于中外诗歌的韵律,如英文单词的强读弱读、重音轻音,诗歌的抑扬格,汉字的四声,汉诗的调平仄等,都是非常熟知了解,也能运用自如的。但是他有意不看重诗歌的外形美。他在这里是要大声呐喊,大胆提倡诗歌的创作必须冲破传统形式的桎梏,让作者自由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,从而为中国新诗的发展鸣锣开道。所以说诗歌的精神实质,不仅是靠外在的有形韵律,而更重要的是靠内在的无形韵律。郭沫若的这句话当然也适用于诗歌的翻译。
德国诗人施笃姆(1817-1888)在短篇小说《茵梦湖》里,叙述了一对青年男女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故事。书中借一个吉卜赛姑娘的弹唱歌曲,穿插在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,以渲染主人公的悲苦心境。有一段歌词,郭沫若译作:
今朝呀,今朝
我还是这么窈窕,
明朝呀,啊,明朝
万事便都休了!
只这一刻儿,
你倒是我的所有;
死时候,啊,死时候
我只合独葬荒丘!
郭沫若的译诗,词凄意惋,声情并茂,稳中有变,一唱三叹,荡气回肠,催人泪下。译诗的句式灵活多变,用词简洁典雅,感情炽烈激越,并且做到大体押韵,不留一点雕琢痕迹。8行诗,因为第一行把“今天”译成“今朝”,第三行把“明天”译成“明朝”,全诗大致的韵脚就定下来了;又由于用了“窈窕”、“休了”和“独葬荒丘”等词语,全篇爱慕的气氛就烘托出来了,诗意就流露出来了。即使不懂德文的人,读了这首小小的译诗,也会被这个吉卜赛姑娘的歌声所感动,久久盘桓而不愿离去的。
同是这一首8行小诗,有人却译作:
今朝我在你心中,
有如众女美中美;
他日青春逐渐流,
永不回还如覆水。
心心相爱一时欢,
情意绵绵两相许;
待到死神唤我时,
孤身辞世谁怜恤。
还有人译作:
今天,只有今天,
我是这样美丽;
明天,啊明天,
一切都成过去!
只在这时刻,
你还属于我;
死亡,啊死亡,
我将独自去。
这两位译者的翻译也是8行,但仅仅是分了行而已,文字干瘪苍白,诗意不够浓烈。前者句式过于拘泥呆板,选词用韵刻意求工,反而处处显得酸涩俗晦,象“美中美”、“如覆水”、“一时欢”、“孤身辞世”之类的陈词滥调,令人不忍卒读;后者似乎参看了郭沫若的翻译文字,想模仿却“画虎不成反类犬”,句式比较灵活,又由于驾驭语言的能力不足,文字失之于浅显平直,不够含蓄,缺乏节奏感,尤其是最后一句,“我将独自去”,有气无力,连“分行散文”都不如。把它们与郭沫若的译诗对照来读,真有天壤之别的感觉。
翻译家郭沫若在《雪莱诗选·小序》中说:“译雪莱的诗,是要使我成为雪莱,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。译诗不是鹦鹉学舌,不是沫猴而冠。”又说:“男女结婚是要先有恋爱,先有共鸣,先有心声的交感。我爱雪莱,我能感听得他的心声,我能和他共鸣,我和他结婚了。——我和他合而为一了。他的诗便如象我自己的诗。我译他的诗,便如象我自己在创作的一样。”郭沫若在这里把译诗比作是男婚女嫁,是心灵的共鸣和谐,是感情的合而为一。这是真正体味到了译诗的精髓,言近旨远,的确高明。郭沫若是这么说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
《沫若译诗集》就是郭沫若译诗理论的光辉实践,就是中国现代译诗史上的一座丰碑。此书收录了郭沫若翻译的印度迦利陀娑,英国葛雷、雪莱,德国歌德、施笃姆、海涅,法国维尔莱尼,俄国屠格涅夫,以及波斯莪默·伽亚谟等人的诗,1928年由创造社出版后,一版再版。郭沫若译诗的时候是全身心投入的,他译雪莱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雪莱,译歌德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歌德,译莪默的时候仿佛自己就是莪默!因此读他翻译的诗,仿佛是在景仰诗人的风姿,聆听诗人的歌吟,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。
下面请欣赏郭沫若晚年翻译的一篇英国诗歌《春》:
春
春,甘美之春,一年之中的尧舜,
处处都有花树,都有女儿环舞,
微寒但觉清和,佳禽争着唱歌,
啁啁,啾啾,哥哥,割麦、插——禾!
榆柳呀山楂,打扮着田舍人家,
羊羔嬉游,牧笛儿整日价吹奏,
百鸟总在和鸣,一片悠扬声韵,
啁啁,啾啾,哥哥,割麦、插——禾!
郊原荡漾香风,雏菊吻人脚踵,
情侣作对成双,老妪坐晒阳光,
走向任何通衢,都有歌声悦耳,
啁啁,啾啾,哥哥,割麦、插——禾!
春!甘美之春!
附原诗:Spring
Spring,the sweet Spring, is the year's pleasant king;
Then blooms each thing, then maids dance in a ring,
Cold doth not sting, the pretty birds do sing,
Cuckoo, jug-jug, pu-we, to-witta-woo!
The palm and may make country houses gay,
Lambs frisk and play, the shepherds pipe all day,
And we hear aye birds tune this merry lay,
Cuckoo, jug-jug, pu-we, to-witta-woo!
The fields breathe sweet, the daisies kiss our feet,
Young lovers meet, old wives a-sunning sit,
In every street theses tunes our ears do greet,
Cuckoo, jug-jug, pu-we, to-witta-woo!
Spring! the sweet Spring!
这首题为《春》(Spring)的小诗,是英国伊丽莎白时期“大学才子”派著名诗人纳什(Thomas Nash,1567-1601)的作品,选自宫廷喜剧《威尔·塞默尔的遗言》(Will Sum-mer's Testament)。
全诗的韵律主要是五音步抑扬格,除最后一行为4个音节之外,其余每行都是10个音节,韵式是aaab, cccb, dddb,每节最后一行是用春天不同鸟儿的鸣叫声组拼而成的叠句(refrain);每节中除末一行外,其他三行都采用行内韵(leonine rhyme),即每行的第4个音节与第10个音节押韵。
郭沫若的译诗也采取了与原文相仿佛的韵式处理:前三行也采用了行内韵,但是没有了三行互相押韵。例如第一节第一行“春”与“舜”相押,第二行“树”与“舞”相押,第三行“和”与“歌”相押,形成了很优美的行内韵,但是这三行之间不押韵。句式大体整齐而又富于变化。
例如,原诗每行有10个音节,只有最后一行例外,是4个音节;译诗每节前三行12个汉字,第四行是10个汉字,最后一行是5个汉字。译诗的用词更是讲究,例如用“甘美”对译“sweet”,用“尧舜”对译“king”,用“争着唱歌”对译“do sing”,用“打扮着”对译“make”,等等,口语中夹杂着浓厚的古风,真是令人叫绝,叹为观止,越品越有滋味。这样的译作,不但形似,而且神似,读来朗朗上口,意趣盎然,不愧是大才子的大手笔,不愧是诗歌翻译的珍品。
作者简介:熊良銋,字本正,册名良任,西名William Xiong,自号清醒斋居士。一九四二年生,湖北大冶人。特级教师、市管专业技术拔尖人才,享受政府津贴。一九六八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外文系英语专业,主攻英美文学。毕业后统一分配到国务院外办,因文革延误,尚未到职,集体派赴广东省汕头市牛田洋军垦农场劳动锻炼两年。一九七〇年重新分配到湖北省郧阳地区房县从事教育教学工作。曾先后担任中学教导主任、副校长、房县教学研究室主任等。一九八八年十二月调往湖北省十堰市第一中学任教,兼任外语教研组组长、教工第二党支部书记。二〇〇二年退休后,仍在坚持写作和翻译。系湖北省外国文学学会会员、湖北省中学外语教学研究会会员、十堰市教育学会常务理事兼学术委员会委员、十堰市翻译家协会常务理事、十堰市诗书画学会常务理事、十堰市诗经尹吉甫文化研究会会员、《武当诗词》副主编。出版教学教研著作《英语写作初阶》、《中学英语动词用法例释》、译著《秘密花园》、《原来如此的故事》诗文集《清醒斋诗词》等十余种,发表教学教研论文二十多篇,共约五百五十万字。作品散见于《御风秦楚》等文学平台。